331、番外一:雪满千山人未还(十二) (第1/2页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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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娘的手很巧,能梳出很多不同样式的发髻来,我静坐在铜镜前,看着阿娘手里的桃木小梳在我发间温柔地滑过。她帮我梳好如云高髻,我转身抱住她的腰,把脸埋在她身上。我很想开口对阿娘说声对不起,连我也不能一直陪着她了,阿娘却好像明白我的心思一样,柔声说:“燕燕,你想怎样做就去吧,你的祖父、父王叫你燕燕,原本是希望你这一生能自由自在的……”
吉时将至,内官来引着我,往正殿之前的开阔空地走去。我和刘宁辰之中,只能有一个人手铸金人成功,登上高台,成为拓跋魏国的开国皇后。
天色阴沉晦暗,半空里飘着细碎的雪粒子,落在地上很快便消失不见了。刘宁辰已经比我先到了,妆容精致,发髻高耸,她的面前放着备好的整套铸像工具,身边站着头顶髡发、腰裹兽皮的匈奴工匠。而我要用的东西,都是拓跋珪命宫中内官准备的。
礼官上前查验过后,巫女摇动手中的铜铃,点燃四面架设的火堆。烟雾缭绕间,我与刘宁辰一起走上前,对着象征天地先祖的神像跪拜。其实我们要做的事情很简单,只要把工匠备好的金水注入泥模中,冷却之后,金像光滑完整、没有气泡和裂纹的,就算是成功了。
在鲜卑人眼里,手铸金人是为了占卜吉凶,看看新册立的皇后能不能赢得上天的祝福。可是在我看来,手铸金人的要诀,就是要心无旁骛、虔诚坚定。
刘宁辰噙着丝笑看了我一眼,起身从工匠手中取过盛着金水的容器。我抬眼看见拓跋珪就在不远处看着我,他的眼神中竟然有些热切的期盼,直直盯着我的双手。我应该已经足够虔诚坚定,但这份坚定却不是为了成为他的皇后。
我端起滚烫的金水,深吸口气,缓缓注入面前的泥模,就在金水只剩下浅浅的三分之一时,我手中的容器发出一声极轻的“喀拉”声。随着那道声音,两个人的目光同时向我看来。刘宁辰笑得越发得意,拓跋珪却面带寒霜。
一切事情都发生在我来不及细想的瞬间,那声轻响过后,我手中的容器忽然不受控制地向一边歪去,眼看金水就要泼洒出来。我忽地明白过来,刘宁辰收买了那名礼官,查验时便在我的容器上动了手脚,在它的手柄上刻了一道浅痕,倾倒金水时,手柄就会裂开,让我失去平衡。
我索性想要松开手,让金水全都泼洒出来,或许跟我预想的有些不大一样,但也同样可以达到我的目的。我的手才刚刚一动,拓跋珪已经从御座上站起身,几步走到我面前,稳稳地拖住了我的手腕,握紧我的手,继续把金水注入模中。飞溅出来的水花落在他的手背上,转眼就灼烧出几处乌黑,他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疼一样,双手连轻微的颤动都没有,整个人心无旁骛,虔诚坚定。
余光看见刘宁辰的样子,她应该怎么也没料到,拓跋珪会来帮我一起完成手铸金人。心神一散,她手里的动作就失了准头,金水泼洒出来,险些溅在她的小腿上。刘宁辰“啊”地叫了一声,接连后退了好几步,她还记得要牢牢地抓着手里的容器,并没有随手丢出去,可是动作一停,手铸金人也就注定失败了。即使她再把余下的金水注进去,刚才停下的地方,也会有一道断纹。她胸口一起一伏,双目愤恨地瞪着我。
我的金水一滴不漏地注入泥模中,拓跋珪放下容器,同时也缓缓松开了握紧我的手。他若无其事地把手负在身后,藏起手臂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烫伤。我拉过他的手,取出我自己的帕子裹在他的小臂上,这是我早就想做的事,那年他从狼群里把我救出来时,我就想这样替他包裹伤口了。
我真的不会包扎,只能用帕子的对角系出一个很女气的结来。他把目光默默停住在那个结上,一句话也没说,却也再没把手臂藏到身后去。
我手铸的金人小像自然成了,那小像的侧影栩栩如生,跟我十分相像。拓跋珪取过金钗凤冠戴在我头上,紧紧握住我的手,拉着我跟他一起登上高台。他手心的温度,竟比刚才熔化的金水还要滚烫。
那天闯进甘织宫的刺客告诉过我,会有人藏身在高台顶上,我不知道他们能用什么方法做到,我只知道,如果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,就一定可以找到办法。
高台巍峨矗立,身穿银甲的士兵,已经等在高台之下,要护卫着他们的开国帝后完成立后仪式。我对着拓跋珪摇头,抬手指了指我们两人,让他把士兵留在这里,只有我们两个人登上高台。拓跋珪的眼神明显地一暗,但他还是抬手,对着身后的士兵做了一个止步的手势,刚刚给他系好的帕子,迎着风簌簌地抖动。
他是英明神武的帝王,我这点小小的心思,必定瞒不过他。或许他已经知道了有慕容氏的人藏在高台顶端,他只是想看一看,我究竟会怎么做,会不会帮着我的母家完成刺杀他的心愿。
在身后连绵不绝的“万岁”呼声中,我和他,一步一步沿着石阶向上走去。他一句话也不说,甚至都没有看过我一眼,只用一只手牢牢第握着我。离高台顶端越来越近,离身后的魏国士兵越来越远,如果刺客这时跳出来,士兵已经来不及冲上来护驾。
我的鞋尖刚踏上最后一级石阶,斜向里忽然闪出雪白刺眼的光亮,一名双眼碧绿的男子从铜鼎中骤然跃出,举着剑直向拓跋珪心口刺来。慕容氏多有碧绿如玉的俊秀男子,他们派了这样的刺客来,摆明了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份。而我凑巧也认得他,那是从前大燕皇宫中的护卫将军,对大燕皇族最忠心耿耿的人。
拓跋珪握着我的手掌松开,他的掌心里多了一柄七寸长的短刀,迎面向那名刺客格挡。原来他早有准备,提早把短刀藏在衣袖中。他的双眼中满是寒冰,剑尖直刺向那名刺客的要害。
就在他们都拼尽全力刺向对方时,我从他们意料不到的角度直冲出来,堪堪停步在他们两人中间。蕴满了愤怒和仇恨的刀剑,没有刺中他们原本的目标,却全都刺中了我。我知道他们有多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段,因为他们的刀和剑,都几乎完全没入我的身体中。我竟然觉不出痛,只觉得空中飘落的雪片越来越大,落在在身上那么冷,许久都不能融化。
我的族人,能够侥幸活下来本就不多,我希望他们能有自由的生活,即使不再是鲜卑最尊贵的姓氏,至少他们的妻子儿女,可以不用伤心流泪。而拓跋珪,如果我能开口说话,我一定会告诉他,武力并不能帮他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,如果不能明白这一点,他终究还是会痛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