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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宏并不接她的话,只是缓缓喝干了杯中酒,

这一次,高照容只干脆利落地答了声“是”,就拿过下一杯酒喝下了。

两人面前只剩下最后三杯酒了,却都还没有中毒的迹象。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,冯妙的手心里却起了一层薄薄的汗,因为她已经看得出,在这六杯酒里暗藏了多少较量。对面而坐的那两个人,是敌手,更是夫妻,他们熟悉对方,甚至比熟悉自己更多,两人都在像下棋一样猜度着对方的习惯,会拿哪一杯酒,又会把有毒的酒放在什么位置。几番思量之后的结果,却是返璞归真,旁人看起来,就好像他们只是随手依次拿过酒杯喝下。

短暂的静默过后,高照容微微笑着说:“皇上,该您提问了,还有最后一个机会。”

元宏的手指在那三杯酒上划过,停顿片刻,却还是收了回来。他对着高照容笃定地一笑:“朕没有其他的问题要问了。”高照容是慕容氏的后人,还有许多像她一样的女孩子,被精心调教着长大,送到达官显贵身边,缘由和目的,其实都已经很明显了。

高照容一愣,接着咯咯地笑起来,娇俏的笑声在小佛堂内不住地回响。她以手支腮,看着元宏说:“皇上果真不是寻常人,能跟皇上做这一世夫妻,容儿心里真正觉得值了。”

他问出的三个问题,都得到了答案,却能在这个时候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,不再接着问下去。改变天生的习惯,控制内心的欲望,这两件最难做到的事,元宏都做到了。

高照容忽然抬起头,目光扫过站在一旁的冯妙:“冯姐姐,你一直都比我运气好,不用在那种环境里长大。为了练习得身姿娇软,从记事开始,每天都有两个嬷嬷,扯着我的双手双足,把我的骨缝一点点打开,连睡觉的时候,都要被绑着,不能乱动,整日整夜疼得喊都喊不出声音。”

她一面说着话,一面缓缓地喝下了最后三杯酒:“皇上说我总是笑,因为那些嬷嬷只准我微笑,还要笑得妩媚勾魂,不然就要挨打。可是挨了打仍旧不能露出委屈的表情,只能继续笑下去,因为她们说,这样的女人才能讨男人欢心……”

大概是喝得急了些,高照容捂着唇咳嗽一声,从蒲团上站起,对着元宏叩拜下去,盈盈地说:“皇上,容儿练会那一支飞天舞,可吃了不少苦头,却只在那一年的上祀春宴上给皇上舞过一次。容儿心里觉得遗憾,想再给皇上舞一次,好不好?”

她说这些话时,仍旧像在撒娇一样,娇柔婉媚。不等元宏答话,她就已经再次起身,把散开的头发一点点挽成高髻,跟西域流传过来的飞天神女像,有八九分神似。

没有琵琶,她就双臂虚合,作出一个怀抱琵琶的样子。她刻意穿了件衣袖宽大的衣裳,衣袂随着动作悠悠飘荡,腰肢柔软曼妙,如同随风轻摆的柳枝一般。即使面纱之下的容颜已毁,这副身姿仍旧足够动人心魄。

这支飞天舞,冯妙和元宏都曾经看过。十几年光阴过去,高照容跳起这支舞时,仍旧妖娆动人。一舞快要结束时,高照容单足点地,张开双臂旋转,如逆风飘落的叶子一般。随着她越来越快的动作,面纱从她脸上飘落,那道狰狞可怕的伤疤露出来,像蜈蚣一样,爬在她原本美艳至极的侧脸上。高照容的嘴唇无声而动,在急速的动作间拼凑出一句话来:“皇上,木芙蓉酒的味道很好,原本想跟皇上一起尝尝的。”

最后三杯酒,全都是有毒的木芙蓉酒,如果元宏忍不住想要知道得更多,好奇心就会要了他的命。高照容忽然露出一个诡秘的笑来,接着动作便渐渐慢了下去,她的口鼻中开始流出血来,在佛堂烛火的映照下,几乎如红颜瞬间变成枯骨一般令人震撼。可她仍旧一直笑着,就好像她才是最终的胜利者一样。

就在此时,走廊之外传来“咚”一声脆响。冯妙快步走过去,却一个人影都没有看到,一只瑞兽祥云玉佩掉落在地上。冯妙捡起玉佩握在手中,心头一片冰凉。那是二皇子元恪平时随身带的玉佩,高照容选择了如此美艳到极致也残酷到极致的死法,也许就是为了让这个聪慧的儿子看见。世事就像一场不能停止的轮回,今天的元恪,就跟十几年前的元宏一样,目睹至亲惨死,从此埋下报仇雪恨的种子。

等她转头去看时,高照容已经软倒在地上,身体里的剧痛,让她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,可她的脸上仍旧带着跟从前一样的笑,她真的只会笑,连痛楚不堪的时候,也只会微笑。

元宏坐在原处,平静地说:“朕会对人说,你是暴病身亡的。”

“谢……谢皇上,”高照容的声音已经很低很细,像若有若无的水声一样,“容儿死后,想叫冯姐姐收养恪儿。容儿其实也想像冯姐姐那样,疼的时候可以哭……”她抬起一只手,远远地伸向元宏,像是要摸一摸他的侧脸。

元宏静默地看着她,不动也不说话。高照容垂下手,自言自语似的说:“幸好……幸好容儿从没爱上过皇上……”她的双眼轻轻合拢,呼吸也渐渐微弱,直到完全消失。生前连发丝、皮肤都爱惜到极致的女子,死后却随意躺倒在冰凉的青砖地面上。

直到确认她已经死去了,元宏才站起身,快步走到冯妙身边,揽过她的身子,紧紧抱在怀中。冯妙把头压在他胸口,抖着嗓音说:“恪儿……恪儿看到了……”

元宏理开她的手指,把那枚玉佩拿过来,柔声安抚她:“恪儿还小,性情都还没有定下来,以后你就是他的母妃,慢慢教导他,总可以化去他心里阴郁的部分。他毕竟还是朕的儿子,总该有几分像朕吧。”

冯妙轻轻点头,她明白元宏的意思,因为想要摆脱太皇太后的阴影,他才不顾一切地想要证明自己,推行新政、频繁南征,可他并没有像任何一位前朝帝王那样,把太皇太后的功绩彻底抹杀。相反,他总会在人前提起,太皇太后曾经亲自教导过他学习汉文,连她提倡过的讲学,也在洛阳新都继续发扬光大,甚至变成了官办的学堂。

帝王胸襟,便该如此!

元宏握住冯妙的手,送她上肩辇,脸色却忽阴忽晴地变换不定。高照容已死,高清欢是另外一个隐患,高照容与南朝联络已经是证据确凿的事,只要把这些栽在高清欢身上,就可以把他一并除去。以美貌著称的慕容氏,曾经是与拓跋氏齐名的强大部族,从前便是大魏的心腹大患,现在仍然是。

他正要叫冯妙先回去休息,一名内监模样的人小步匆匆跑到他面前,跪倒禀报:“皇上,高清欢高大人在澄阳宫门前跪候,说有事要向皇上禀奏。”内官不同于外臣,除非传召,并不能直接求见皇帝。高清欢的举动如此大胆,连元宏也大感意外。

冯妙走上肩辇,对元宏说:“我想先回华音殿小睡一会儿,晚些再到澄阳宫去。”她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元宏,所以选择了避开。

肩辇沿着宫中的青石甬道一路前行,冯妙想起元宏说过的话,只觉得胸口越发闷疼,几乎难受得整个人快要软倒下去。最叫人惋惜的事,就是眼睁睁看着美好的东西,在面前腐坏。她不想让那个能说出“濯缨濯足,自取之也”的孩子,变成一个内心狠厉阴暗的人。

天将亮未亮时,天地之间一片黑暗,冯妙抚住胸口,轻轻地咳嗽几声。这黑暗不会持续很久,因为天色终究会大亮。

叛军大营中,李弄玉同样整夜未睡。她不想吵醒李含真,便始终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姿势躺着,一动也不敢动。半边身子渐渐变得麻木。她悄悄转动身子,想要活动一下,可身下的木板却发出“吱呀”一声响。

“弄玉……”李含真轻轻叫了她一声。

“姐姐,吵醒你了?”李弄玉轻轻地问,“我睡不着,才想活动一下。”

李含真索性坐起来,俯视着李弄玉的面孔,从前在家里时,两人也经常这样同榻而眠,每次李弄玉不肯乖乖地起床,她的这个姐姐,都是这样俯视着她,掐她的鼻子、耳朵,直到她乖乖起身。

“我知道你整晚都没睡,”李含真说道,“恐怕你自己都不知道,你真正睡熟时,才会不停地翻来翻去,没有一刻安宁。”

李弄玉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鼻子,可很快又想起来,她们已经不是赖在家中的姐妹了,姐姐也不是要叫她起床的。习惯成自然的动作,让姐妹两个都不由得一笑。

“弄玉……”李含真用五指理着她的长发,“我从前说过,再没有你这个妹妹,是因为那时我误会了你,以为你贪图虚荣富贵……可我现在知道,你从来没有变过。”

李弄玉像小时候一样,靠在姐姐身前,等着她给自己梳头、妆面。李含真爱怜里抚着她的侧脸,她们的母亲早逝,虽然大不了几岁,可这个妹妹几乎就是她一手带大的,第一次写字,第一次梳头,甚至第一次面对女孩儿家的月事,没有母亲教,都是她这个姐姐一点点教会的。

“不要因为别人说了什么、做了什么,就改变自己的初衷,哪怕那个别人,是你的姐姐。”李含真一字一字地说下去,“我答应嫁给始平王,是因为我不想违心嫁给别的男子,也不想让别的女子站在这个位置上。弄玉,我知道你们的计划,我和你的五官本来就很相似,那个计划现在仍然有机会实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