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冯妙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的华音殿,第二天清早起来时,从左肩头到整个背上,都是酸疼的。素问带着小宫女来送早膳时,才含含糊糊地说起,昨晚是元宏送她回来的。

华音殿安静得如同被人遗忘的世外桃源一般,十来天过去,元宏一次都没有来过华音殿。他不来,冯妙便也不去澄阳宫。她知道,两人的想法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,也许说不上谁对谁错。她只是不明白,元宏为什么要如此着急地逼迫她,好像恨不得让她立刻能成为长袖善舞的政客。她也不明白,为什么元宏非要从她最亲近的人开始下手,为什么不能给她一点时间,让她学着适应。

转眼又是月初,自从冯妙被立为皇后以来,每三个月一次,元宏会和她一起到宫中学堂去,劝勉那些贵胄子弟读书,以表示皇帝、皇后都非常重视和提倡汉学。这个月恰恰是该帝后同行,去宫中学堂劝学的日子。这也是宣召那些适龄女子进宫后,第一次帝后同去劝学的日子。眼看着快到了,元宏却仍旧没什么表示,冯妙想来想去怎么都觉得不放心,怕他太过忙碌,把这件事给忘了。

她不想先低头服软,犹豫了几次,最后还是叫过来一名小太监,让他去澄阳宫请旨,问问这个月什么日子去宫中的学堂。其实日子向来都定在每月初五,早已经是惯例了。

小太监的神情有些古怪,陪着几分小心说道:“皇后娘娘,皇上不在宫中,现在是太子殿下监国。”

冯妙一时没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,还有些怔怔地问:“皇上又去嵩山了么?”没等那小太监接着说下去,冯妙便意识到不对,猛地站起来问道:“皇上去南征了?”

“娘娘回华音殿的第二天,皇上就出发了,”小太监低垂着头说话,却时不时地偷眼打量她的神情“皇上走得很匆忙,我们只当……只当娘娘都已经知道了。”

冯妙无力地挥手:“知道了,你下去吧。”她怎么会不知道,或许就是因为她说的那几句话,元宏才这么急匆匆地去了。

自从用了李夫人最后一次送的药,元宏的身体的确已经比从前好得多,甚至可以骑马了,只要别太快就行。可是军中环境艰苦,经常要连夜急行,一个健康的成年男子,尚且会觉得疲劳不堪,更何况一直病症未愈的元宏?

她忽地想起来,不知道元宏身边有没有忠心可用的人跟随,赶忙派人去问,听说始平王元勰也随皇帝的銮驾一起去了,才多少放心一点。有太子监国,一切奏表都会直接送去太子居住的永泰殿,冯妙自然也就不再过问了。看不到奏表、战报,就没办法知道前线的情形,只能默默盼望元宏平安归来。

夜里怀儿早早便睡了,冯妙大睁着眼睛躺在他旁边,心里反反复复想着最后那一日的情形。如果她没有那么冲动地说出最后一句话,说不定元宏就不会这么急地启程了。

此时元宏已经到达谷塘原行宫,距离南征大军的驻地只有半日路程。这座行宫,原本就是前些年为了指挥南征而修建的,元宏几次御驾亲征,都曾经在这里暂住过。说是行宫,其实不过只有几间简单的宫室,远远比不上平城、洛阳两处皇宫的规模。

他的身体仍旧很虚弱,按照李夫人说的方法用药施针过后,他的经络穴位几乎都被封住,不能做激烈的活动。因此,他一路上都乘马车赶路,车厢四面都垂着厚厚的帘子,不让人看见他发病时的样子。进入谷塘原行宫后,元宏也只让始平王一人在身边侍奉,一切诏令都由始平王传递,皇帝轻易不见外人。

真正到了军中,元宏才清楚地看见,王玄之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境况。从前每次御驾亲征时,负责调运粮草的官员都十分卖力,好在皇帝面前表现自己。可轮到王玄之统帅大军时,那些鲜卑官员不敢违抗皇帝的旨意,运来的数量是够的,时间却总是不经意地晚上那么一点,搬运时还会凑巧洒落一些。有时候,就是因为这迟来的一点点,便会错过了追击南朝逃兵的最佳时机。

可王玄之自有他的解决方法,他详细计算了兵卒马匹正常需要的粮草数量,大军进攻、追击时,每日配给的数量便比正常数量略多一些,确保人和马都有足够的力气。而大军驻扎休息,配给的数量便只有正常数量的一半,吃不饱的士兵和马匹,可以到营地周围自己想想办法。这么一来,不但保证了进攻时的士气,还节省下了不少存粮,即使后方送来的粮草偶尔晚上几天、或是少了一点,他也可以先用存粮补给。

元宏翻看着军中的文书记录,不由得感叹,王玄之的确是个人才,他是个典型的士子文人,却用文人的头脑,布局落子一般指挥着十万南征将士。文书看了一大半,元宏便觉得有些疑惑,这一路攻城略地,王玄之都十分沉稳,并不贪功冒进。大军驻扎在淮安,显然也是为了休养生息,准备继续向南朝都城建康推进。眼看就要大功告成,王玄之怎么会突然离开大军往云阳镇去了?

他用手指点着绘在羊皮上的地图,仔细思索了半晌,叫过始平王元勰说道:“去传朕的旨意,命军中的右裨将带一万人,去云阳镇解围救人,务必把王玄之带回来,哪怕断手断脚,也要带回还剩一口气的活人来!”

元勰抱拳答应了,却仍旧有几分迟疑:“皇兄,增派一万人去救两千人,会不会……太浪费了?再说,已经这么多天了,那两千人还剩下几个,都已经很难说了。”

元宏的目光一直落在地图上,有一处地方被王玄之用笔勾了个圈,他沉声说道:“去吧,这一万人,不会白白浪费的。”

洛阳皇宫内,冯妙正坐在皇家开办的学堂中,头戴单凤朝阳步摇金钗,身穿牡丹纹云锦深衣,看着十二名袅袅婷婷的年轻女孩儿。她们都是从洛阳城中贵胄世家里挑选出来的,个个生得面容姣好、仪态娴静。当着皇后、太子和六公主的面,她们依着礼节低垂下头,目光里却隐隐流动着期盼。

现在的冯妙,在她们心中是一个传奇,从卑贱歌姬所生的昌黎王庶出女儿,到母仪天下的大魏皇后,她实现了一个女子所能有的全部梦想。皇帝因为宠爱她,再不宠幸其他的妃嫔,甚至准她们各自回家改嫁。听说这位皇后,就是因为才思敏捷、举止柔婉,才得到了皇帝的喜爱。一时间,无论是鲜卑女儿还是汉家小姐,都效仿冯皇后,诵经、读书、制香、品茶,希望得到皇家的青睐,一朝飞上枝头。

冯妙几次偷偷打量元恪的神情,见他并没对哪个女子格外留意,只在高家的女儿高英上前行礼时,微微含笑叫了一声“表妹”。等到领军将军于烈的侄女于秋婉抱着琵琶献上一曲时,元恪更是显得心不在焉,眼神不自禁地往窗外飘去。

于秋婉的琵琶弹得很好,十指在弦上翻飞如蝶,曲音流畅,显然是下过一番苦功的。可就连冯妙也听得连连摇头,曲中虽然一个音都没有错,可是却少了几分欲说还休的情意,比起高照容当年怀抱琵琶、顾盼生辉的样子,实在差得太多了。有高照容这样的珠玉在前,也难怪元恪会对她不屑一顾。

冯妙不由得又看了元恪一眼,见他目光沉沉地看着窗外的宫道,五、六名年轻的姑子,正被一名管事的太监引着,向宫外走去。那是六公主前些日子从明悬寺召进宫来做法事的,都是十五六岁极年轻的女子,即使穿着灰扑扑衣裳,也掩不住身上的明媚春光。

走在最后的那名姑子,似乎年纪更小些,看上去不过十一、二岁,过于宽大的衣裳裹在她身上,走起路来一荡一荡的。她应该是第一次跟着师姐们进宫,慢吞吞地走着,看哪里都觉得新奇。快要跨出宫门时,她有些恋恋不舍地回头,想要再看一眼身后的雕梁画栋,目光恰恰对上了元恪的双眸。一双灵动大眼睛,带着不染世事的天真无邪,小姑子毫无怯意,竟然对着元恪抿嘴而笑。

门外传来其他姑子叫她的声音,催促她走快些,小姑子这才丢下手里的草茎,快步跑了出去。

冯妙收回视线,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,比起窗外宫道上那个俏丽的倩影,这些举手投足都一板一眼的闺秀,实在如同泥塑土偶一般索然无味。元恪也转回头,适时地褒奖了于家小姐几句,叫人拿玉如意来赏她。大魏仍旧以金器为贵,拿玉器赏她,其实已经无意间表明了,太子殿下并没看中她。

从不偏不倚的角度来说,太子妃的人选多半就会是未来的皇后,于家小姐有掌管羽林侍卫兵权的叔父,人也端庄规矩,是最合适的人选。如今皇帝和始平王都不在京中,领军将军于烈的忠心,就显得更加重要。就在于秋婉有些失望地要告退时,冯妙从头上取下了一支镶着夜明珠的九寰钗,随意地赏她,说给她添件装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