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素问每次喂药的时候,总要劝上几句:“娘娘,您再不放宽心些,这病怕是永远也好不起来了。”冯妙心里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,只是“宽心”二字,实在是说来容易,做起来却难。
从前,元宏即使不来华音殿,也总会忙里偷闲地问起,“华音殿的暖炭是不是清净无烟的那种”,“新贡的瓜果给华音殿送去了没有”,“华音殿近来有没有传过医药”……可这一次,却是彻底的悄无声息。
底下的宫女、太监看着猜度着皇上的意思,也对华音殿冷落起来,虽然不敢苛待这位后宫位份最高的左昭仪,却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殷勤奉承。
冯妙越是病得昏昏沉沉,素问越不敢掉以轻心,索性不再用外面送来的汤药和饮食,一切都自己在小厨房里做。
这天她刚喂着冯妙喝过一点清粥,转身收拾梨木小几上的碗筷时,瞥见房门口站着一个身穿浅紫色衣裳的女子,静静地不说话,只用一双眼睛看着咳嗽不停的冯妙。素问看着那人面生,可见她头上戴着一支宫嫔才能使用的蝴蝶穿花步摇,便屈身福礼问道:“这位娘娘,请问您是……”
门口的女子还没说话,冯妙便说道:“素问,你下去吧,我跟她说几句话。”她的声音仍旧虚弱,却已经带上了几分欣喜,自从华林园那次宫宴之后,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李弄玉了。冯妙知道李弄玉很有些怪脾气,刻意接近她,她反倒不理不睬,别人风生水起时,她也不肯来凑热闹。上一次李弄玉主动来看冯妙,正是她刚刚没了孩子、又被废弃出宫时,靠着李弄玉凑来的一大包铜钱,才算在青岩寺挨过了前几个月。
素问正要走,李弄玉却径直走到床榻前,直接拉着冯妙的手腕把她扯起来,带着她就往外走。冯妙被她冷不防这么一扯,急急地咳嗽起来。素问见她原本苍白的脸上泛起一层潮红,也跟着急起来,连身份也顾不得了,上前拦住李弄玉的去路:“昭仪娘娘还病着,现在不能出去。”
李弄玉向来是个我行我素的人,连看都不看素问一眼:“她这病,灌再多的汤药下去也没有用,我带她出去走走,死不了人的。”
一向冷静的素问,被她这句话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,心里却暗暗觉得奇怪,大魏后宫里还有这样的妃嫔,性情倒跟南朝那些自诩风流的才子隐士差不多。
冯妙止住咳嗽低声说:“素问,我跟她去走走,不要紧的,你去帮我拿件衣裳来。”她一直卧病,身上还穿着素色的寝衣。素问怕她来来回回地换衣裳,反倒惹起风寒来,去找了件轻软的蚕丝披风给她裹在身上,又帮她重新梳了发髻,这才放心让李弄玉带着她走。
过了华音殿门前的木桥,李弄玉又拉着她走了十几步远,才转过头来说:“你身边终于有个一心替你着想、又稳妥能干的人了。”
冯妙禁不住发笑,李弄玉的脾气还跟从前一模一样,当着别人的面,是无论如何不肯说一句好话的。两人放慢了脚步,冯妙柔声说:“素问从前是跟着王玄之的,后来我重新入宫,身边没有得用的人,她和灵枢两个就跟着一起来了。”
李弄玉“哦”了一声,不再说什么,冯妙想着大概她并不熟悉王玄之这人,也就不再多提了。
许久没有出来走动,冯妙没走多远就觉得喉咙里干渴难忍,眼前像有无数小星星一样的萤火虫在飞舞。她停下脚步,忽然发觉这似乎是往澄阳宫方向去的路,挣开李弄玉的手,扭着脾气说:“我不去澄阳宫。”
膝盖上的红肿酸麻,远远比不上心里一寸寸凉下去的苦楚。她不想哭,可视线还是被水汽冲刷得一片模糊。她就像被元宏捏在手里的一只小鸟,有他在时,轻轻挥动小小的翅膀,也可以直上云端,可他一旦松开手,她便只能急坠而下。如在雾中的患得患失,她终于也体会到了。
“谁说要带你去澄阳宫了?”李弄玉似笑非笑地看过来,抬手擦了一把她侧脸上的泪渍,“你要是没有一直在心里想着澄阳宫,怎么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是去澄阳宫的路呢?”
冯妙说不过她,索性闭紧了双唇。李弄玉轻轻笑了一声,重新拉起她的手腕,带着她往前走:“带你去一个你从来没去过的地方,我保证你不会后悔。”
澄阳宫所在的位置,差不多是整个洛阳皇宫的中心,宫室正南方,便是平常皇帝与大臣们议事的太极殿。在澄阳宫西侧,还分布着一排宫室,卷曲上翘的檐角上站立着形态各异的瑞兽,庄重却并不奢华。
李弄玉引着冯妙熟练地穿过侧门,进了最末尾的一间,室内是冯妙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。没有青烟袅袅的香炉,也没有艳丽繁复的屏风,四下敞开的宫室内放着一张长几,桌面上放着堆积如山的文书、奏表。五、六名身着带品级服饰的内官,正伏在几案上抄写。宫室另一侧,还有穿藏青色衣裳的小太监,正把整理过的文书运送出去。
冯妙定定地看了片刻,转头问道:“这是……内官替皇帝传递政令的地方?”
李弄玉轻轻点头:“我在平城做过内庭女官,对这地方一点也不陌生。大臣们呈上来的奏表,都会送到最前面一间里去,由内秘书令带人先草读第一遍,将重要的文书标记出来,再分门别类送到皇帝面前。皇上看过以后,把自己的意见口述给身边的女官,由她们记录下来交给中朝官,草拟的政令还要经过皇上再次过目,才能用印颁行。”
在平城时,冯妙在崇光宫陪伴皇帝的时间最长,对这些事并不陌生,却不像李弄玉知道得这么详细。
“负责草读奏表的,共有三十人,分成三班轮流交替,确保一天十二个时辰内,这里都有人在。”李弄玉继续说下去,“负责草拟政令的人更多,因为要揣摩皇帝的意思,字斟句酌。可是所有这些奏表和政令,都要集中到皇上一个人面前去。他要面对的,是万千大魏子民。”
“我知道他很辛苦……”冯妙喃喃地说着。
李弄玉却不理会她的话,只管把自己想说的一口气说完:“你比我更清楚皇上是什么样的人,为了防止内秘书令私自藏匿重要的奏表,他有时也会到这里来,跟那三十人一起看奏表。那三十人还能轮流去休息,皇上却不能。至于政令……连我父亲都亲口称赞过,如果没有皇上亲自拟定的那几道诏令,汉化新政的局面,恐怕比今天还要艰难得多。”
隔着一道轻纱软帘,冯妙抬头看着室内来往忙碌的人影:“我知道他有他不得已的地方,所以我也不想多去烦他……”
李弄玉很少会这样长篇大论地说话,她见冯妙仍旧眉头紧锁,忽然“呵”地笑了一声,换回了一副戏谑轻蔑的口吻:“男人真是奇怪,为什么非要辛辛苦苦地娶妻生子,从前满身灵气的女孩儿,为人妻、为人母之后,都变得像木头一样,一点乐趣也没有了。”
她抱臂看着冯妙,冷冷地讥讽:“从前那个说皇上应该放眼更广阔的中原大地的冯妙,哪去了?那个手酿桂花酒的冯妙,哪去了?那个根本不曾露面、就让南朝使节哑口无言的冯妙,哪去了?”
“自从你开始抚养两位皇子,你有多久没有仔细描摹过眉眼、额妆了?你有多久没有好好静心冲一壶好茶了?你有多久没有问过,皇上在想什么、在做什么?大魏北有随时可能叛乱的部族、南有狼子野心的萧齐皇室,朝堂上派系林立,宫闱内又眼看要有一场更换储君的风波,这些你都关心过么?你现在的样子,根本不配得到皇上独一无二的真爱!”
冯妙的身子晃了晃,手指握住身边的花架一角,才勉强站住。
李弄玉伸手扶住她的双肩:“你爱的男人,不是普通的贩夫走卒,不是寻常的闲散宗亲,他是手握乾坤日月的帝王!他要的不是一个木讷的病美人,更不是一个只会生育子嗣的听话妻妾,他要的是一个能跟他并肩携手、站在高处俯瞰山河的女人,一个真正配得上他的妻子!”
冯妙如被惊雷击中一般,笼罩在心头的浓重雾气,忽然被暴雨将至般的风全部吹散。她知道,李弄玉说的没错,元宏从没说过要她做皇后,他说的从来都是——要做他今生今世真正的妻子!
额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汗,头脑却因为这层濡湿的汗意而忽然清明起来,冯妙“啊”了一声,转身急急向外走去。李弄玉快步抢在她前面,压住她的手不让她掀起帘子,带着几分不耐烦的怒气喝问:“你是病得傻掉了么,还要躲避到什么时候?!”
冯妙抬眼柔柔地笑了一下:“不是躲避,你说的对,我最应该是那个跟他并肩携手的人,我知道他现在想做的事是什么,我得想个办法帮他。”她的脸上仍旧病容倦倦,可一双眼眸之中,却像忽然揉进了无数闪亮的星星,带着摄人心魄的璀璨光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