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晋文公则派使者回答说:敝国的寡德之君已经接到了大帅的命令。寡君之所以驻扎在这里,是因为信守当年的诺言,遇到贵军要退避三舍。如此而已,岂敢抵挡贵国的威武之师?不过,既然敝国还没有接到贵军停战之令(其实是对方已经宣战),也只好拜托大夫您(指楚国使者)转告贵军将士,驾好你们的战车,忠于你们的国事,明天早上见。[9]

这可真是先礼后兵,跟球赛差不多。

实际上春秋的战争更像竞技体育,只要决出胜负就各自收兵,因此时间很短,原则上只有一天。比如刚才说的城濮之战,就只打了四月初二这一天。初三、初四、初五,胜利了的晋军原地休整。吃完楚军留下的粮食,就启程回国了。春秋时最短的战争甚至只有一个早上,叫“翦灭此而朝食”。[10]

战争的地点,则一般在国境线上。我们知道,封邦建国是要划定国境线的,叫“封疆”。国境线叫“疆”,所以战场叫“疆场”。国境线在“野”,所以战争叫“野战”。

野战并不粗野,更不野蛮,而且事先要宣战。宣战要派使节,国君或统帅不能亲自出面。但使者宣战,却又必须以国君或统帅的名义。态度,当然是客客气气;用词,也都是外交辞令;称谓,则极其讲究。不宣而战,是战国时代才有的。那时正如孟子所说,是“争地以战,杀人盈野;争城以战,杀人盈城”,恨不得把对方赶尽杀绝,哪里还有什么礼仪?[11]

春秋的战争,却极讲礼仪,甚至有打到一半停下来行礼的。城濮之战后五十七年(前575),晋楚两国发生鄢陵之战,晋国大夫郤至(郤读如隙)三次遇到楚王,每次都要下车,脱下头盔,小步快走,表示对一国之君的礼貌和恭敬。

这时的楚君是共王,同样彬彬有礼。他甚至派了一位使者带着一张弓,去慰问郤至。使者代表楚王说:刚才战斗最激烈的时候,有一位穿浅红色军装的人,真是君子啊!他见了寡人就小步快走,会不会受伤了呢?

郤至立即脱下头盔行礼:伟大的君上!您卑微的外邦小臣郤至,追随敝国寡德之君参加战斗,承蒙君上恩准披上了盔甲。公务在身,因此不敢当面叩谢君上的亲切关怀。拜托贵使禀告君上,下臣身体很好,正要与贵军决一死战。

两个人如此这般地客气了半天,郤至更是三行肃拜之礼,这才依依惜别,然后继续战斗。[12]

礼,比胜负更重要。

讲礼仪,就讲规则。第一条,不斩来使。使节无论职位高低,任何时候都神圣不可侵犯。第二,不以阻隘。就是不在险隘的地方阻击敌人,一定得在开阔地带堂堂正正地进行决战。第三,不鼓不成列。就是对方阵势摆好之前,另一方不能击鼓进军。第四,不重伤。就是格斗的时候,不能让同一个人重复受伤。如果对方已经受伤,不管伤在哪里,都不能再来第二下,应该让他回去治疗。第五,不擒二毛。就是不能俘虏花白头发的人,应该让他回去养老。第六,不逐北。就是敌人败退时,不能追。追也可以,五十步为限。所以在春秋,五十步是可以笑一百步的。因为跑五十步就安全了,你跑一百步干什么?

如此绅士风度,堪比奥林匹克。

这些游戏规则,是谁在什么时候制定的?不清楚。它们都得到了严格执行吗?也未必。但可以肯定,这些规则在战国时期便被破坏得一干二净。因为在战国时期,战争的目的是兼并他国,当然要消灭对方的有生力量,大规模不眨眼地杀人,打歼灭战。这个时候,谁讲礼仪,谁就是找死。

春秋则相反。战争的目的说得好听是维持国际秩序,维护世界和平。说得难听点,也不过争当江湖老大。老大可是要以德服人、以身作则的,事情就不能做得太过分。这样的战争,自然列阵如球赛,宣战如请客,交手如吃饭,格斗如竞技,温文尔雅,费厄泼赖,最多温良恭俭而不让。

军事奥林匹克,只可能在春秋。

好男才当兵

春秋和战国,战士也不一样。

怎么不一样?

春秋的是君子,战国的是小人。

这里说的君子和小人,是阶级意义上的。换句话说,君子即士人,是贵族;小人即庶人,即平民。如果参加战争,则贵族叫“士”,平民叫“卒”。士,既参战也作战,所以叫“战士”。卒,参战不作战,只是跟着跑,所以叫“走卒”。走,在古汉语中就是“跑”的意思。战士和走卒,是两码事。

其实士之与卒,地位从来就有高低。早就有文字学家认为,士,跟王、皇一样,都是一个人端坐的样子,只不过王和皇头上特别大而已。这是有道理的。事实上,士就是“无冕之王”。他们作为贵族,跟天子、诸侯、大夫一样,成年时都要加冠。孔子的学生子路宁愿死,也不肯免冠,就是不能丢了士的身份。只不过,士只加冠,天子、诸侯和大夫则不但加冠,还要加冕,这才成了王或皇。[13]

卒就不一样了。文字学家一致认为,卒就是穿某种衣服的人。这衣服上会做记号,甚至写个“卒”字,表示是当差的、跑腿的、服劳役的,是小人。

所以,士是高贵的,比如绅士、爵士、武士道。卒则是卑贱的,比如隶卒、狱卒、马前卒。马前卒这三个字最能说明问题:战场上,士披甲胄,叫“甲士”,乘车作战。卒就无甲可披,只能穿件布衣,鞍前马后跟着跑。

由是之故,车兵曰乘,步兵曰卒。中国象棋之将、仕、相、马、车、炮、卒,就是这种军事制度的体现:卒是最低级的,仕则仅次于将。将就是大夫,仕则是士。乘车的士比步行的卒高贵,因此可以“丢卒保车”。

总之,在春秋时期,士参战也作战,卒参战不作战。战士是高贵的、体面的、有尊严的,也是骄傲、自豪和快乐的。而且无论国君、大夫,还是一般的士人,只要上阵,就是战士。因此,一个贵族男子如果不能从军,就是奇耻大辱。相反,平民成为战士,则是极大的荣耀。当然,他们必须表现优异,而且仅限于在农民中选拔。地位更为卑贱的工匠和商贩,是没有资格的。[14]

好男才当兵。战争,是贵族的游戏。

这就是春秋的观念。

是贵族,就要有贵族精神和君子风度。这种精神和风度,上级和敌人也都要尊重和敬重。前面说过,楚王和郤至在晋楚鄢陵之战中,是相互致敬的。同样在这场战争中,晋国的一位君子,也向一位楚军将领表示了敬意。晋国的君子叫栾鍼(读如真),是中军统帅栾书之子,当时担任晋国国君的车右,也就是持矛站在国君的右边,相当于侍卫长。楚国这位将领则叫子重,多次率军征战,是楚国的名将。鄢陵之战,他当然也在场。他的旗帜,在战场上高高飘扬。[15]

栾鍼看见子重的战旗,肃然起敬。他对国君说:当年下臣出使楚国,子重曾问臣晋国之勇,臣答整整齐齐、井然有序。他又问还有什么,臣答心平气和、从容不迫。现在两国交兵,如果不去致敬,就不算井然有序;如果言而无信,就不算从容不迫。请君上批准下臣派人去送酒。

晋君批准了栾鍼的请求,栾鍼的使者也到了子重的麾下。使者说:敝国人才匮乏,寡君只好让鍼勉强凑合着做他的车右。鍼公务在身,不能亲自来犒劳大帅的部下,只好派某某代为敬酒,还望大帅见谅!

子重躬身答礼:栾鍼大人真是好记性,还记得我们当年的谈话。于是接过酒具一饮而尽,然后拿起鼓槌继续击鼓。

顺便说一句,子重从清晨一直战斗到了黄昏。

什么叫君子?这就是。

环球同此高贵

的确,所谓君子,虽然原本指阶级和出身,但久而久之便会变成一种人格精神,包括刚直不阿、光明磊落、行侠仗义和相互尊重,其核心则是高贵。这种精神在古代战争中表现得尤为突出,而且还是全球性的。

比如古希腊。

在波斯人眼里,希腊人是固执、愚蠢和荒唐的。他们总是要选择最平坦最开阔的地方,双方摆好阵势,派出传令官相互宣战,然后才开打。这跟我们春秋的“不以阻隘”,简直如出一辙。由于双方都没有可以隐藏和躲避之处,结果自然是两败俱伤,就算一方胜出也得不偿失。